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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事不提便罢,一提起,就生生地让周夫人的五脏抽痛,一连串的强烈咳声不绝于耳地响起,唬得在一旁服侍的谢氏和几个贴身心腹一阵儿手忙脚乱。
一只珐琅掐丝三君子的茶盏适时地递到了周夫人的唇边,茶汤微温,香气宁沁。
周夫人轻抿了几口清茶,咳声渐平,渐缓过气来。她抬眼笑了笑,放杯入盘,反手拍了拍少女正托着盘的柔荑,语带亲昵,“银霞!还是你细心,顾我周全。待家里重返洛京,我自会给你个大赏。”
银霞漂亮的脸蛋一下子染上了淡红微晕,更添丽色,嘴里却带上了几分娇憨之气,“夫人!现下,银霞却是要向您先讨个恩典,去躲懒儿歇着了。”
随着银霞有眼色儿的告退,几个同样深知周夫人禀性的婆子丫鬟也一一地自找了由头儿退了出去,只留下周夫人的寝室里要说私房话的婆媳两个。
等人走净,周夫人倦抬起眼,看看大奶奶谢氏嘴角还没收好的轻蔑笑容,长声一叹,道:“秋容!我何尝想让贱籍丫鬟生的孩子继五房香火,只是柘儿拒纳良妾,我也没旁的法子。银霞颜色好,又自小长在我身边,让她给柘儿生儿育女,总比让杜姗姗再生下个胡种儿强。你看看,那个杜氏生的云姐儿象个什么样儿?”
谢氏附合地点了点头,“娘说的是。云姐儿平日看着倒也乖巧,可刚刚抢药喝的蛮劲,着实吓着媳妇了。”
“杜氏血脉哪会有个好的?她亲娘莫支氏自称是祖上是奚族贵族,可这天下有谁不知奚族早已族灭,在边关多的是冒名称贵的胡汉杂种!等做了将军夫人倒是好手段,把杜家后院清理得一干二净,人家送给她家的姐妹花,转手就送给老爷暖床。你说说天下间,有给亲家公送姬妾的吗?还有那杜姗姗,也纯是杜家当时趁老爷贬谪,硬赖上的……”
周夫人愤愤,已全然忘记了当初周显收了那对胡婢两年多,才再与杜家议亲的事实。
对周杜当年联姻事还记得门儿清的谢氏,也自然乐得糊涂,顺着给周夫人捧着哏。
但不多会儿,凝神听教的谢氏瞳孔一下子敛了起来,富态圆润的脸上显出了一丝讶异,“……那,那可是五弟骨肉?”
“一个云姐儿就已让你我成了谢家笑柄。再添个那样的男丁,我们又有何面目面对列祖列宗!先祖肃宁公,史册彪炳,谢家怎能有流着胡人肮脏血脉的子孙!”
“可毕竟……”,可毕竟现在她们都是出了嫁的谢家女,正经的周家媳。
谢氏咽了后半句,惶惶不安地扯了扯手帕儿,轻声道:“但若被公公和五弟知道,必不会干休的。”
“别提那该死的糊涂老货!从当年瞒着我与杜家结亲,到这次搅出的事儿,这些年来,那老东西何曾做过一件对的?这不,被丢到诏狱里去了!”,周夫人挺直了腰,半点病容不见,微黄的脸上也带上了些兴奋的红晕。
这一次,谢氏却不敢应声了。因为婆婆骂的糊涂老货,正是公爹周显。而自家夫君周家长子周松周成栋,现在也在狱里。
周夫人见大儿媳溢于言表的伤心,心疼一叹,更用力地握住了谢氏的手,气稳神定,“秋容,你也别怕!为官者,起起落落乃是常事,贬官、入狱、流放……但世家子弟不比那些没根基的劣货儿,只要身后有靠,同气连枝,总有一日会再翻盘上位。”
“十二年前与那老货一样被贬出京的蒋静斋,现今已然是今日的内阁首辅。论起当初,蒋静斋起步还不如那老糊涂呢!周显周世荣,先帝钦点的探花郎。当今冲龄践祚,他受太后命,名为侍读,实为帝师,为官四十年,深得圣心。若不是他临老昏聩,被那两个小妖精勾了魂,仕途不顾,连儿孙前程也不想,早就官居一品,拜相封侯了!”
当年得了谢家女青眼的俊逸少年,已不知何时变成了个脑满肥肠的糟老头,实在令人失望至极!周夫人想起了新婚之时,周显亲许下的一品诰命,鼻翼轻哼,鄙夷地勾起了嘴角。
是呀,怎么就摊上个不顾儿孙的公爹。大奶奶谢氏心中暗怨,不敢出声,但眼圈已忍不住红了起来。
大奶奶谢氏还记得,从洛京离开时,父兄把她叫回娘家极尽呵责,质问着去年九月后周显把周家一堆儿年纪较长的孩子以侍奉太夫夫孟氏的名义赶回霍城,是不是周家早就已打定了抽身而退的主意,而她与姑姑却瞒着不说。
谢氏实在是觉得委屈。那时她实是不知,公爹居然糊涂至斯。明知皇上借着这些年定北疆,灭南召的胜绩,欲立新太子,却非在这个关键的当口接二连三地上表请退。
“乞留残躯,归乡养母。”,这样的借口理由,让内阁六部之中那些个比周显年长的老大人们,情何以堪。
更何况,一想到本在洛京城里众多千金贵女中数一数二的嫡长女周曼华,很可能因为公爹的行差踏错,误了大机缘,谢氏更觉难以释怀。
“如果父亲肯为儿孙计,这一次,夫君又何必行险!”,谢氏抛下了对公爹的敬畏,拖着周夫人的手,声凄语泣。
周夫人安慰地拍了拍谢氏的背,“所以说祸福相依,若不是有了这场牢狱之灾,这会儿我们可不就已经困在霍城那个鬼地方了?他们爷俩在狱里也自有照应,周谢两家,亲朋故旧,至不济还有柘儿赶去周旋。否极泰来,想来无事,我们就留在平州不走,静等着好消息!
当今天子以仁孝治天下,兼且惜才顾旧,只要你那糊涂公公低低头,大哥保他并不算难。待曼华的大事尘埃落定,就万事大吉。再以后,他想荣养当太爷,就且让他自个儿滚回霍城陪狐媚子过去,也正好给儿孙们入仕升迁清清道!反正,我们娘儿几个的将来就都要指望着成栋了。”
说是没事,但皇家诏狱也不是任人进出自如的,进去的要出来,总要些代价的。可上京打点的五叔,一路报回来的信字里行间透着根本就没使力打算,只会一味地催人回乡。
只是周柘也是婆婆的亲生子,手心手背,打压下杜姗姗可以,却在婆婆面前根本就没法讲五叔的不是。谢氏一腔愤懑,可也只能对着婆婆的安慰点了点头。
伺候着婆婆躺下,谢氏轻手轻脚走出上房,由丫鬟打着灯笼往后边半进的小跨院走去。
周家临时租下的房子仄逼了些,只两进半,内外院分了男女。周夫人带着几房媳妇在内院住着,剩下带个小莲花池的半进跨院,却是让给大房独住了。
理由也来得冠冕,几房之中,只有大房带着个已及笄的嫡长孙女周曼华。总不能让待嫁的周家姑娘委屈了,何况周夫人和谢氏对曼华,指望不是一般的高。
谢氏在丫鬟婆子们的伺候下净了身,换上了一身梨花白素锦寝衣,在床上歪了会儿,却了无睡意。
她索性爬起身,移步走进寝室隔间的一个小佛堂,对着佛龛盈盈地跪了下去,“信女仅求能多留在平州些时日,曼华的佳音早至,夫君得脱牢狱……”
在平州的这几个病孩子恰巧拖住了各房,周松瞒着公爹与各家订好的计划,还有得了贵人青眼的曼华……桩桩件件在谢氏脑里反反复复地翻着。
再细数了下,私下另行让家人送上京以供打点的财物,谢氏一阵儿肉痛,对其他各房特别是五房的恨意更是滔天。
周府现下还没分家,周柘上京时带走的银票是就从公中账上走的。谢氏费心筹划着一批珠宝珍玩让周柘带上京,却被他给推拒了,说是所带尽够。
“够,怎么够?不过是看着东西多是公帐上的,怕自个儿今后吃亏罢了!”,谢氏想着周柘上京时轻衣简从仿若踏青游玩似的公子作派,又一个虔诚的长头,对着佛龛重重地叩了下去,“五房奸诈无情,如复归洛京,还望公婆主持公道,早日分家打发了才是。”
佛龛之中,一尊白玉柳枝观音莹润光洁,宝相庄严,在烛光映衬之下垂眸而立,仿若有灵,慈爱悲悯地凝视着虔诚的信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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