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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的傍晚,田文亮瘫坐在之前经常正襟危坐的椅子上,少了几分平日里同行议事时候的傲气,多了几分无奈的惆怅。
之前乱哄哄的人都已经离去,屋内只剩下自己和家人,可之前留下的肉眼看不到的裂痕已经在他心中萌发。
在吃下了那五千斤碱之后不久,那个奇怪的商人又拿出了几百斤碱,那时候田文亮就已经觉得有些不对。
随后的传闻更让这种感觉坐实,有人分明看到那个商人出入了慈善商社,很显然这也是一个坑。
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陈健那边的碱根本用不完,可这个看起来唯一的合理的解释却是最不合理的。
碱是从哪来的?
那些同行们不会去思考这个问题,至少现在不会思考。本来的野心勃勃被这个事实击破之后,就变成了不信任和指责,即便田文亮的威信犹在,可他知道裂痕已经出现,甚至今天夜里就会有人和慈善商社联系。
田文亮的女人端了一杯茶送来,看着忧心忡忡地夫君,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陪着重重地叹了口气。
就像是孤独的人想要找个人聊聊一样,田文亮盯着那杯茶,像是和自己的女人说话,又像是自言自语。
“怎么会这样?他们埋怨我做了错的决定,可是几代几十年都是这样的,我做的一点没错。父亲是这么做的,我之前也是这么做的,整个闽城所有想要建玻璃作坊的就必须要来见我,如今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他实在想不通,几代人上百年的规矩应该就是真理,可这真理如今却似乎失效了,根本理解不了那个玻璃作坊到底是怎么回事,更理解不了那些碱的来向与那种玻璃的质量。
“我啊,从十五就跟着父亲学吹玻璃,学了五年学成了手艺,学会的经营。我根本用不着当这学徒从头开始,可我却知道入一行想要干得好自己就得是最好的工匠师傅才行。”
“煤烟熏着,铁管烫着,腮帮子吹得生疼,眼睛被灼的如今遇风就流泪……我吃了多少苦?”
“父亲去了,我自己经营着这个作坊,又有多少人打主意?又有多少人想抢到这个行会会长的位子?二十年啊,二十年!我从个年轻人一步步走到今天。”
“可现在呢?全要毁了!这百年的作坊要毁了!这家族的名声要毁了!连我自己恐怕都要毁了。”
“凡是作坊的雇工病了,只要不是恶疾,我还是花些钱给他们治病的,过年过节也发些钱货;行会里这么多家的利益纷争,我给撑着,这家多了那家少了,我给协调着,遇到有的作坊周转不开了,我从来都是借钱给他而不是放贷给他……听着平日里大家真心实意地叫声会长叫声东家,心里也舒坦。”
他默默地捧着茶杯,看着荡漾在里面翠绿的叶片,微微转动着,像是看到了自己那些年荣光的倒影,嘴角漾起奇怪的笑,最终又变为不解。
“各行有各行的规矩,历来如此,都是这样的。怎么几代人上百年都有效的办法,到了今天就没用了?”
“哪一行没有行会?哪一行不都是大家敞开了说明了,该怎么分怎么分不要你死我活,也不准别人迈进来,不只是玻璃,很多都是这样,怎么这规矩就要被打破了?”
“这规矩一破,那还不是血雨腥风,人吃人啊!吃的连骨头都嚼碎连骨髓都要吸出来。到如今却还有人说不如答应了陈健的条件……他们也不想想,答应了咱们还剩下什么啊?”
“这行规里那还有点廉耻,至少面上要过得去,若是连行会都没了,哪还有什么廉耻啊?”
“我看啊,这世道要完……”
田文亮重重地叹了口气,将杯子放下,摇了摇头。
女人宽慰道:“还有别的办法吧?再说咱钱也够了,便是没了办法做些别的也好,你看人家那些囤兰花的不也赚了许多吗?”
田文亮苦笑着摇头道:“干别的?除了做玻璃还能干什么?再说干别的想要挤进别的行会有多难?你忘了当年也有人也想要不入行会烧玻璃,被咱们弄的家破人亡了?”
“是啊,欠下了许多钱,女的也改嫁了,男的上吊了。可那是他底子薄,咱们的家底却不用怕。”
“哪里是钱的事啊,是我干了一辈子,倒头来只剩下钱?我不当这会长,便是有钱,又有几个人能推选我当议事员?我说什么话又有几个人能听?到时候我就是个姓田的有钱的老头,然后呢?守着一堆钱等着死等着儿女给我下葬?”
叹了口气,仰在椅子上,沉重地呼吸声偶尔在空旷的房间中回荡。
…………
作坊中,几个雇工看着熟悉的、却又和许久前不同的、没有生火的炉子,长吁短叹。
许久没有开工,可东家竟然没有开除他们,仍旧发着薪水,只是少了一些,大家也能理解。
所谓疾风知劲草,众人心中难免感激。
除了感激,更多的则是对未来生活的恐惧,玻璃行当也算是一个收入很高的作坊雇工了,比起那些农地雇工要强得多。
可现在黑洞洞的未来就悬在他们头顶,让他们有些不知所措。
“这陈健心也太狠了,这是把咱们的作坊往死里逼啊。也不知道东家现在怎么样了,想来心情一定不好。我真恨不得如今知道那种大块玻璃的办法好告诉东家,让他熬过去。”
“是啊,东家这人不错,对咱们挺好。”
“真要是作坊干不下去了,咱们可怎么办?我听东家说慈善商社的作坊只要几十个人,那咱们不全都要挨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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